我不是病毒，谁才是？

作者：万千和su

翻译: Su

校对: Georges

新冠病毒在中国的肆虐和在全世界范围内的进一步传播，逐步让远在法国的华人社群忧心忡忡。法国公众对此的恐惧和忧虑也随着新闻报道而不断加深。然而，让人心寒的不光是这场瘟疫暴露的中国制度和社会问题，还有法国普通民众、甚至华人内部滋生的歧视。

无论是长在亚洲国家、生活在法国的第一代移民，还是生在法国的“华裔”，似乎都因为拥有亚洲面孔而在一夜之间被归为了一种人“亚洲人”。他们说着什么样的语言，拥有什么样的国籍，来自哪里，不再被关心，只要他们有着所谓的“亚洲脸”(带着“亚洲人种”特征的脸、体肤颜色，头发颜色等？)，就有可能受到公然歧视。随着一件一件因为惧怕病毒或惧怕戴口罩者发生的歧视华人面孔的事件揭露出来，法国社会沉淀已久的、针对“亚洲人”的歧视集中爆发了。

之所以把所有关于“亚洲”的概念都打上引号，那是因为所谓亚洲、欧洲、大洋洲这样的几大洲几大洋的划分并非天然，而是历史和文化的产物。确切而言是来自于欧洲地理学和它在全球范围的影响。而所谓“亚洲人种”、“欧罗巴人种”等等在长时间内带有殖民色彩，也是人为地在体质形态或遗传上将某些共同特色的人群化作一类，十分容易被当代种族主义者或歧视思想所利用。这些词汇如此深入人心，而让我们忘记了他们本身就是历史和文化的产物，仅仅代表着一种对人类和世界的认识方式和划分方式。于是，我们也开始习惯于将小眼睛、黑头发、单眼皮、黄皮肤看成是“亚洲人”典型特征。一方面我们苦恼于别人看不到我们作为人的内在，而是用这些外在“人种”特征来把我们同其它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划成一个群体对待，从而让我们承担了与个人无关的集体性歧视。另一方面，我们自己却认同了这种划分，面对“白人或欧美人”时候、甚至是面对彼此时候默认了这种“我们都是亚洲人”的标签。因此，在今天这个病毒激起种族歧视的特殊时期，我们抵抗歧视的起点，首先就是反思这些深入人心、容易被歧视利用的人种划分。

或许有人会说，不论“亚洲人”这个表述是否本来就在某种程度上落入了歧视者的陷阱，但他们的确因为我们有“亚洲人”体貌特征而被当作病毒携带者遭受到系统性歧视。的确，因此我们在网上看到了由华人发起的#je ne suis pas un virus （我不是病毒）网络运动，揭发和反对在法国出现的针对华人和其它亚洲人的歧视。

对这场运动的具体内容，我们不想在此赘述。只想指出一点：“我不是病毒”，从根本上以自证清白的方式来抵制歧视。而这种方式本身有很多问题，有极大可能落入歧视分子或种族主义者陷阱的圈套。我们当然严厉讨伐冠状病毒背景下暴露出的各种种族歧视言行，而且也在网络上或个人生活中积极抵制这些歧视。为了更好地将抵抗歧视运动推向更深程度，我们写这篇文章邀请大家来一起反思。

在“我不是病毒”的标语下，在抵抗法国民众对华人群体的歧视过程中，自证清白，成为了普遍抵抗手段，从而复制了歧视。比如：法国一台近期播出的新闻“#JeNeSuisPasUnVirus : ils dénoncent les amalgames et le racisme liés au coronavirus”里，采访了一位拥有法国国籍的华裔。在控诉歧视时候她说：“我感到愤怒，为什么你们来歧视我呀，我是法国人，你们不应该这么反应。”

https://www.lci.fr/population/jenesuispasunvirus-denonce-les-amalgames-et-le-racisme-anti-asiatiques-du-au-coronavirus-2143901.html

作为一个来自中国、生活在法国15年的中国移民，我感到被排斥。难道“法国人”就不可能是冠状病毒带病者？病毒就只传播给非法国人？为什么在抵抗歧视时候，她要申明这种区分。言下之意，大致就是：我不是从中国来的，我也不是在中国人，是法国人，所以你们不该歧视我。难道去歧视那些从中国来的，非法国人就对了? 在种族主义眼中，我和她都拥有同样的亚洲脸，然而我感到了她对我的排斥和歧视。作为一个反抗歧视的人，她却重新复制了歧视。她用“我是法国人，所以我不是病毒”这样的自证清白的言行，巩固了歧视。病毒和我们是不是中国人还是法国人无关，它传播给暴露在风险中的人们，而不管你是哪里人，有什么样的脸。

例子二：我们以及我们的朋友最近在接触不认识的华人或非华人时，经常被问道：“你最近有没有回中国？”“你戴口罩？病了？”这些问题透露出了对病毒肆虐的担忧和恐惧。但它们等待的回答依然是我去自证清白。为了继续谈话，我必须说：“不，我最近没有去过中国。”“不，我戴口罩不是因为我病了，而是因为我不想被传染。”这样的回答像是在说，不要歧视我，去歧视从中国回来的人吧，或是去歧视武汉人吧，去歧视真正感染了病毒的人吧等。

这让我们想到了湖北疫情被报道以后，那些在其它省市的武汉人及湖北人一时间竟然有流落街头的风险。因为人人自危，就因为他们身份证上写着武汉或湖北某地，因此被看作是病毒的化身。这说明，歧视的逻辑和强迫别人以自证清白方式来抵抗歧视的做法，并非只发生在“白人”和“亚洲人”之间，也发生在不同地域的中国人之间。

在政府信息不明，疫情大范围爆发的情况下，这样的恐慌可以理解，但却不应该成为歧视的理由。如何遏制民众恐慌，有效控制病毒传播，这是中法政府都关注的问题。然而，直到现在，却没有切实行为，来遏制民众将恐慌投射到种族、地域甚至阶层歧视中的措施。

法国公众言论和在法华人主流言论，都在强调戴口罩的文化差异。说，在法国只有病人才带口罩，因此华人因戴口罩来自我保护引起歧视和误会，是文化差异。认为把这种文化差异上升到歧视，是过度反应，是因为大家不够了解法国文化等等。

然而，就我在法国生活了近20年的经验以及近期和很多法国朋友讨论戴口罩问题的结果来看，实际上在法国即便是呼吸道病患也没有习惯戴口罩。我们处处可见人们在地铁等公共场合咳嗽，擤鼻涕，打喷嚏，没有看到戴口罩。即便是医院里的病人也没有口罩，而是医护人员自己保护自己戴口罩。诚然，由于中国雾霾等原因，让近年来中国人更习惯看到别人戴口罩。然而，用文化冲击这样的词汇来否认歧视，我们觉得是完全不恰当的。自证清白的逻辑已经容易复制歧视，现在又出现了华人社群内部的自我否定，使用文化差异作为幌子来否认歧视。这或许表现的是更深层次的、不少华人已经内化歧视了外部歧视。

正因为我们内化了歧视，才会觉得有义务其自证清白，说自己不是武汉人，是华裔而是中国人等。

正因为我们内化了歧视，才以为因为戴口罩被歧视可以看作是文化差异，不必大惊小怪。

然而，无论是戴口罩还是有没有去过中国都不应该被歧视的理由，都没有理由将对病毒传播的恐惧的大范围投射到种族区分、地域区分或阶级区分上。

今天你说“我不是病毒”，那谁才是病毒呢？谁该被看成是病毒呢？ 武汉人是？近期从中国回来的人是？华人是？非白人是？中国社会底层买不起口罩的人是？非医务人员或没有使用科学检测手段的人，能够评判谁是病毒吗？为什么我们需要去自证清白？从而巩固歧视的逻辑？

因此我们认为，澄清自己不是病毒，并不是一个中肯的反抗方式，通过表明自己不是病毒，更像是在转移战场，容易对于打击歧视本身产生误导，复制歧视逻辑。作为芝麻社的一员，号召大家理清 病毒，口罩与种族歧视之间的关系。问题本身在于歧视，而文化差异，而非可观存在的病毒。我们呼吁大家不要在自我澄清，或是帮助澄清他人的过程中，进一步将歧视和灾难带给他人。这次病毒突发事件，暴露的是海外社会根深蒂固的对于“亚洲人”的种族歧视的问题。

既然戴口罩被种族主义分子所利用变成了歧视的工具，那么我们也可以把戴口罩的行为政治化，作为抗争的起点。芝麻社在2月7日的活动中号召大家戴口罩来反对歧视的意义就在这里。我们将继续同大家一起抗击歧视，改变海外社会对亚洲脸的不公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