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

作者：Su

看了《反正这样的故事没人愿听》，感触良多。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只要社会不改变，这样的对女性的暴力就不会消失。

很小时候，妈妈就告诉我，有人贩子专门拐卖小女孩，如果跟着陌生人走，就会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我还不知道什么叫“人贩子”，只是被“再见不到爸爸妈妈”这个后果吓到了。我牢牢告诉自己，坚决不和陌生人走，不和陌生人说话。

因此，记忆力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人山人海的商场里爸爸妈妈不在了。那时，我大约三四岁左右。我害怕极了，觉得周围的叔叔阿姨全部变成了可怕的威胁。我整个人僵在原地， 一步不敢挪动，呼吸也不敢大声。不知过了多久，爸爸妈妈才出来，我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因为的确被吓坏了。妈妈说，这是为了实验你是不是真的会听话。

现在想起来，这种做法很暴力，却很实际。我的父母让我很早明白了现实威胁的存在， 体会到了孤立无助的恐怖心情。人是可以一下子被抛弃或陷入到一个极度不安全环境里的。可悲的是，这种压迫且惊恐的心理体验将贯穿女性生命体验的始终。它在女性生命过程中不 断以暴力或温和的方式在上演。

我从幼儿长成小学生时候，妈妈开始教导我，要和所有男人保持距离，即便是爸爸。我 很疑惑，不明白为什么要防范爸爸？妈妈说有新闻里说父亲会强奸女儿。当时的我并不明白 什么叫“强奸”，也没有人来给我讲解一切有关性的知识。但我明白了男人，即便是爸爸， 都有可能会伤害我。所以生活会出现很多禁忌，比如穿裙子时候要注意坐姿，不能上蹿下跳。我渐渐开始反感穿裙子，它就像是一道枷锁，每时每刻提醒着我，作为女生，我不能这样也 不能那样。从十三岁起，我再也没有穿过裙子。

小学毕业，妈妈带我和表妹去张家界旅游。那时候的张家界还不是开发成熟的旅游区， 游客不多。手里拿着地图，我们三个还是偏离了主路。刚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直到后来口渴，妈妈却开始控制我们喝水，才知道是迷路在山里了。我隐隐开始觉得害怕，即便有妈妈在身边。但真正让我开始恐慌的还是一个男人的出现。那是一个山民，他若即若离地跟在 了我们身后。妈妈加快了脚步，我感受到了妈妈的紧张不安。妈妈说，我们要快走，有个男人盯上我们了。不用妈妈更多解释，我和表妹再顾不得抱怨天热没水喝，妈妈这句话出口之 时，我们被教育出来的女性特有的警惕意识已经让我们的幼小身体爆发出救命的力量。我们佯装镇定，不知道走了多少山路，以最快速度，终于走到了有其他人的地方。这次体验之后， 没有人的大自然对我而言也不再安全。因为我无法确定藏在自然里的人，特别是男人，或许就会伤害身为女性的我。

在从小女孩到长大成人，直到出国前，我和大部分女生一样，都在中国受到过性骚扰。比如公交车上被男的摩蹭。比如在教室里，一个男学生突然脱下裤子，向我和女朋友展示生殖器。从小知道强奸这个词的我，会尽力避免一个人走夜路，会像兔子一样警惕周围的男人， 离他们距离远一些。这样的生活状态，其实是女性生活的常态。女生们会自动结队出行，会自动避免黑暗的小巷子，会接受信任的男性朋友在夜里接送，会避免走进那些自己觉得有危险的男人，会注意穿衣的场合。这些都是基本常识，连提都不用提。

女性并非生来就这样胆小谨慎，而是社会逼迫我们必须采取措施保护自己。因为一旦出事，受到伤害的还是我们自己，受到指责的也会是我们。人们会谴责我们穿衣服过于放荡， 引发了男性荷尔蒙，因此男性产生强奸想法是无可厚非的。人们会谴责我们不知道自己保护自己，天黑去没人的地方，却从没有想过为什么女性就没有权利自由行走。人们会谴责我们没有有效反抗，却从不去想想当一个人突然直接承受巨大暴力，根本没有办法马上做出反应， 头脑只会空白，身体只会僵硬。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谴责的人，那些责怪我们的人，不能作为一个真正的人去好好想 想自己说出了怎样没有人性的话。无论用怎样的借口，一个人怎么会去这样为暴力开脱。这些人是无知的，冷漠的，是帮凶，是间接刽子手。

到了法国，情况并没有根本好转，法国也同样是一个充满性骚扰和对女性暴力的地方。我曾多次在被搭讪拒绝后，依然继续被尾随跟踪。我只能舍弃正常行走路线，因为怕被认出家门或怕不巧路过人少的路段。同女性朋友出门，时不时就被街边青年男性吹口哨，喊“你好。喂，chinoises”。但同男性朋友（无论中国人还是法国人）出门时候却从来没有遇到过。在从法国去意大利的夜车上，一个男的直接掏出生殖器，在我面前手淫。我恶心得想吐，夺门而出，还好发生在火车上，外面就是其他乘客。后来的一夜，我都盯着他的方向监视他， 害怕他有异动。如果是年纪大的男性或男上司，我会自动保持身体距离，对他们的每一个举动保持警惕，宁愿放弃工作机会，也不会跟他去任何私人场所。

这样的心理压力是一个普通女性必须每天面对的。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受到伤 害。这就是社会强加给我们的生存压力，除去同男性一样的社会压力，女性必须承担因为男 权主义和男女不平等带来的附加暴力。就因为我们是女性就必须为这些行为买单。这样从小 到大受到的心理压力及最终形成的女性心理状态，一般男人是不可能完全感同身受的。因为 我们从小就比他们更多承担了一份不安全感，而且随着身体发育，这样的不安全感会愈演愈烈。因为你会越来越清楚，女性身体本身就让你有了被暴力侵犯和男性凝视的理由。

一个穿着男性化的女性，或许还会招来更多的暴力。由于拒绝穿戴符合男权定义的展现 女性气质的衣物，他们会更想用暴力征服你。强奸不是为了性，而是为了得到彰显权力，满足征服欲。然而，在中国人口学家们研究中国因为男女数量失衡，有多少农村男性将没机会 娶到媳妇的时候，某些把精力放在犯罪率后果的学者们，居然还能发表出这样的主要论据：他们认为这些贫困男性如果没有娶到媳妇，没有女人睡，就会被男性力比多控制，引发更高 的强奸率和性犯罪。所以为了不让这些惨剧发生，国家必须改变政策，让所有男性都能娶上 妻子。看到这样的论述，我就觉得这是对女性的集体强奸：女人只是给男人发泄所谓自然性 欲的工具，男人没有女人睡，强奸就有了合理解释。

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却依然有人不理解为什么女性会出门三八节游行，为什么女性会 要女权主义，讲男女平等。这真的那么难以理解吗？《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反正这样的故 事没人愿听》，这样的故事，不只是别人的故事，她们的故事。也是我们所有女性自己的故 事。我们每天都承受着压力，承受着恐惧，承受着不公正对待，以及各种各样针对女性的暴 力。比起对一个人的强奸，这些暴力更分散，更不易察觉，这是对每个女性的慢性侵害，集体强奸。

看了《反正这样的故事没人愿听》，让我感动的是字句里涌动的生命的力量。她告诉我 们，我们不能被这些暴力摧毁。既然已经发生，我们可以更加坚强。我们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也不需要别人的评议，我们需要的是揭露罪行，勇猛反抗。无论最终会不会颠覆全社会，我们喊出了抵抗，我们永不低头！

我不愿意再听到这样的故事，但是我又很希望有更多默默承受暴力的人站出来，让更多周围人听到这个声音。让其他人走出他们的自以为是，看到社会的现实，不再心存侥幸。让 他们从麻木无知，变成一个真正的人去活着，在乎自己的尊严，也在乎别人的尊严。

我觉得如今这样不公正的暴力社会中，每个人为了自己的幸福，社会的公义，都应该去 做一个女权主义者，为了男女平等而努力：让“男性”不再被迫展现男子气概，永远被迫做 一个征服者，一个暴力实施者，让“女性”不再需要既定女性气质，永远必须作为被物化的 对象，被凌辱，遭受暴力。《反正这样的故事没人愿听》，不！因为你的故事就是我们的故事， 我们要和你一起发出声音，一起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