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u
今天芝麻酥想和大家谈谈曾经让我思考良久的问题:作为妇女的我们,获得解放了吗?要使问题有意义,首先得规定它的背景和框架。这个问题的全称很长,让我叨叨下:经过一百多年的现代化,加上中国共产党妇女运动的领导,中国女性(根据生殖系统判定的女性)获得解放了吗?
乍看这个问题, 不少小伙伴脑里一定充满了中西之辩、先进落后之辩,等待我评论哪些政策让女性地位改变了(比如我们不用当童养媳了),哪些限制又让我们依然没有做到男女平等(比如必须通过妇联而非直接上街为女性发声)。可惜,都不是。我决定采用另一个脑回路,通过分析中国官方正版妇女运动来回答这个问题。
学过语文的大家很容易找出这个问句的两大关键词——妇女和解放。谈解放,最熟悉的套路是谈谁来解放(即实施解放的主体)、谁被解放(即被解放的对象)、怎么解放(动词本身的涵义)。中共妇女解放理论给出的答案如下:实施解放的主体是我们的党,被解放的对象是“妇女”。解放的方式简略说来,就是让妇女从家庭走出去,到社会里。
在20世纪上半叶马克思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看来,性别不平等是旧制度的产物,因此妇女解放应当同阶级斗争和反帝反封建革命结合,才有出路。他们为女性勾勒的蓝图简单说来就是“等实现了共产主义社会,男女必然平等。” 就这样,妇女运动便成为了民族主义斗争和社会主义革命的一部分,需要在后两者的框架中进行。 党是无产阶级革命的领导者,那它必然也是妇女运动的领导人。
无论是“党解放妇女”,还是“妇女被社会主义解放”, 大家马上便可察觉,无论我们怎么捣鼓这个句子,在妇女解放理论里,行为主体都是党,行为实施对象是妇女。妇女被假定需要一个外在力量去改变,去推动,才能获得解放。这意味着妇女没有自主性,不是妇女运动的主体,因为在大部分在早期男性(掌权)共产党党员心中(其他党派也差不多),女性这个存在就是一种缺失。在妇女解放理论成形的20世纪上半叶,社会普遍认为女性因为受教育程度低,参与社会程度小,不可能产生自主意识,产生超出自己生活经验的理想,从而去进行自己的女性运动。这种“女性缺失论”不是中共男党员们的特殊想法,它是20世纪上半叶中西方知识分子的最普遍看法。
必须指出的是,当时也存在少量女共产党员,她们与精英男党员们的这种看法并不一致。然而,她们的声音被淹没了一百多年。时至今日,大众媒体、社会舆论、甚至高校教材里都依然很少介绍她们的思想。比如向警予,她的价值不仅仅是教材里的烈士,她还是党内对女性运动很有想法且发展出了一定理论的共产主义者。她指出当时追求个人自由和性自由的运动,实质上都在更加将女性性别化,从而成为了双刃剑。在给予女性个体一定自由的同时,又要求她们更加成为男人眼中的“女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她认为应当让女人(同男人一样)成为历史的主体,而不仅仅是去寻求个人欲望解放运动里的主体位置。她建议将工人反抗、民族斗争和女性运动结成三方同盟,共同斗争。这是一种将女性运动摆在与其它社会运动平起平坐的地位,不同于当时男党员们认为女性运动只是补充或只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工具的看法。向警予是将女性运动看作了独立的政治运动,而非附庸。她建议的是运动者之间的平等联合,而非被谁领导。可惜的是,即便百年之后,女共产党员们的愿景似乎一天都没有实现。
那么谁是需要被解放的“妇女”呢?在《男性为什么通常会在女权主义社团里感到尴尬》一文中,芝麻酥谈到了本体论主体和政治主体的区别。这里的“妇女”就是妇女解放运动的政治主体,它不属于本体论主体。过去,“妇”是指已婚女性,“女”是指未出阁的姑娘,作为结合了两个字的“妇女”,理论上意在指所有带有女性器官被社会归为“女人”的人。然而,有趣的是,在50年代党宣布“社会主义革命”完成前,并非所有女人都被归为“妇女” 民族主义革命计划需要将性化身体与性别身体(身体的“社会面”)区分开来,然后通过塑造性别身体来施展政治抱负。“妇女”是需要被改造而成的,不是天生的。因为妇女属于人民,但不是所有人都是人民,还存在“敌人”。因此需要把那些抱有帝国主义或资产阶级思想的女性、把那些不符合社会主义道德规范的女性(比如妓女)改造以后,她们才能成为妇女。被社会主义改造后的人才是人民,才能享受革命成果。思想政治教育是最常见的改造方式 : 妇女工作的重中之重就是对女性进行思想教育,让她们像社会主义人民一样去看待社会,去认同革命,去做符合社会主义道德的事。这样才能把“旧女性“变成新中国的”妇女“(注:还有其它对女性的改造版本,比如国民党的”新女性“)。女性因为自认为”妇女“而成为了它。接受”妇女“认同,实际上就是接受成为被解放的对象,从而变相默认女性是一种”缺失“。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样解放?妇女解放理论将重点放在了人格独立和经济权利上。这是一场社会手术,大致过程如下:先将妇女从家庭里剥离出来,呼吁她们拥有独立人格,甩掉“父权“和”夫权“的压迫。这一步不是专门为女性做的,而是与将个人从宗法家族里解放出来的个体独立运动一同进行。革命者们认为,只有脱离了宗族和大家族的桎梏,个体男女才有可能自由投入到革命中。废除封建婚姻、允许离婚、废除卖淫、三妻四妾、童养媳、鼓励女性教育等都能看成是实现这一步的措施。那么,出走后的娜拉,去到哪里了呢?
妇女解放理论的推荐去处是社会主义社会大生产。社会主义改造的一大内容就是改造生产制度、实行集体主义经济。集体主义生产的大家庭迎接走出家门的妇女,鼓励她们同男子一样舍生忘死投入到建设新中国的活动中,顶起“半边天“。理论而言,走到这一步,20世纪初共产党人制定的妇女解放可以算是完成了:女性都变成了”妇女“,都不再像过去那样因为宗族和家庭丧失人格独立权,也都被吸收进了集体主义经济,积极参加了社会主义建设。所以在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一个问题便提了出来:我们还需要妇女解放运动吗?
新中国的历史给出了答案,被解放的妇女们还需要巩固解放成果,因此国家针对保护妇女权益的法制建设和妇联等群众机关依然有存在的必要。于是,妇女解放运动完成了解放“妇女“的任务,成为了我们今天看到旨在维权的妇女运动(mouvement de femmes)。看到这里,看过芝麻酥上一篇文章(《男性为什么……感到尴尬》)的小伙伴便能明白,为什么我不认为妇女运动的内容完全属于女权运动,此处不再赘述。
最后,我想追问一句,女性真的需要“被解放“吗?我们需要为现在的生活特别感谢男性解放者么?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需要寻求的解放和自由。我无比钦佩为自由理想献身的先烈,但也觉得重新审视教科书里的解放逻辑十分必要。救世主思想并没有过时,时至今日,我们还是能处处见到。当在一堂法语写作课上,老师让我们以”你期待怎样的白马王子时“,我觉得她与封建社会的百姓思考”我期待怎样的帝王将相“一样,属于同一个逻辑。我的答案是:我不需要白马王子来拯救和解救我。只有以否定这个逻辑作为起点,才能让我们进一步问自己:什么才是我们的解放和自由呢?我们的女权运动其政治主体又是什么模样呢?
参考书目:
主要论点和论据见:Su Wang, Les identités féminines et la masculinité/féminité en Chine, 2012, thèse de doctorat, Unversité Paris X-Nanterre.
向警予观点和生平见: Cristina Kelley Gilmartin, 1995, Engendering the Chinese revolution: Radical women, communist politics, and mass movements in the 1920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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