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者谈黄马甲[五] /运动之成败

Auteure 作者：Su 和 Michel

芝麻社：对你而言，黄马甲运动从2019年后半年开始显出颓势，能谈谈原因吗？

Michel：主要原因是缺乏后续运动的动力，后面的游行更多是一种仪式性的，而不同于前面的真正对抗。导致这种变化的原因有几点。我由浅入深地谈谈。首先，随着运动时间的拉长，很多人出于生活和经济需要无法再坚持现场参加。特别是在大城市周边的人或者那些上巴黎来游行的人，渐渐在经济和时间上都吃不消。本来就不是富有的人，长时间运动让参与成本越来越高。这导致实际参加游行的人，其主体开始发生变化。而且那些最具有现场组织力和领导力的人，那些最有行动力的人都逐步被警察控制，抓了起来，所以这也让运动更加群龙无首，无人带动。

其次，警察的镇压开始产生效果。越来越多的人被抓，留下案底记录。要知道，对普通人而言，有案底对生活的影响是很大的。而且由于警察的严加封锁，也愈来愈难以到达大资产阶级聚集的街区去游行和集会。所以后面的游行开始避免与警察正面冲突，参加的人更多是做一个运动继续的见证。但是必须澄清一点，很多人会误解认为，因为人们害怕暴力，所以就不去游行了。然而事实却是几次最暴力的游行，恰恰是参与人数最多的。所以不能把更少人到现场参与这件事和暴力与否完全挂钩。否则怎么解释在黄马甲运动中，很多人明知有风险，但依然聚集起来进行了斗争？

第三，黄马甲社交账号和宣传受到攻击。不少黄马甲的Facebook账号内容被删除。一些视频也无法再看到。长期而言，这对运动的宣传方面起到了不利影响。毕竟主要媒体对运动的宣传都比较负面。如果人们看不到黄马甲参与者本身的发言，就不可能进一步了解运动。

第四，黄马甲运动因为阶层隔阂而没有及时获得中产阶级的广泛支持。必须承认，马克龙政府确确实实被震动了，因此他们才会摆出亲民姿态，命令警察严加防范，加强街区安全等。一些法官也会重判参与黄马甲运动的人。但是因为法国社会阶层之间联系的断裂，让一些从理应加入这场运动的社会群体没有加入进去，比如教师、医务工作者等。在黄马甲如火如荼时候，这点并不明显，但在后面紧跟发生的反退休改革游行里就能看出。在2019年黄马甲运动巅峰时期过去后，法国紧接着迎来了一系列不同行业的反退休法案游行。然而这些诉求与黄马甲运动要求收入分配更加公正目标完全一致。他们只需要去十字路口转一圈或者认真听听黄马甲的诉求，就会发现一起斗争才是明智之举，能让民众运动的力量更庞大。可惜阶层隔阂让他们为偏见左右。

在黄马甲最初几个月也是运动最如火如荼的期间，因为媒体宣传等原因，人们对他们抱有比较负面的印象。然而真相却是正是这些不会看理论、主要通过网络讨论的人，渐渐纠正了一些当权者散播的谎言。尽管网络环境良莠不齐，但不能因此否认黄马甲参与者的确通过集体劳动，展现了政治成果。他们提出的诉求很多与已经赢得选民选票政党的方案一致。没有一项是无稽之谈或脱离实际的虚妄建议。他们的方案展现了平等主义，表达了缩小贫富差距的愿望。

第五，工会上层的消极态度。运动刚开始时候，很多工会基层人员或志愿者很快加入了黄马甲队伍。工会组织者在起初也对黄马甲开始了一系列收编活动，期望用黄马甲参与者壮大工会自身的力量。所以运动起初，黄马甲运动和工会之间是有交集，也一起合作给过政府压力。但是由于很多黄马甲对机构化的组织都抱有戒心，因此对工会的响应没有那么积极。而另一方面随着政府影响力的下降，政府开始积极争取工会的支持。

政府迫于社会压力，承诺给社会部门一共100亿欧元的拨款，用来改善民众生活和增强购买力。就工会一方而言，2005年以后工会的历年斗争都没有要到过的高额拨款，却因为黄马甲运动而得到。这让一些工会基层人员开始质疑工会的意义和能力，完全成为黄马甲。这对工会的领导层和精英层造成了打击。

随着黄马甲运动与警察的对抗升级，组织游行的工会开始觉得事情超出了控制范围。所以逐步放弃了黄马甲，让运动自生自灭。2019年的五一游行对黄马甲而言，标志着工会的公开脱离。这次游行时候——这个传统上由工会组织的游行上，我们看到了两个游行头阵。黄马甲跑到工会头阵前面，代表更加激进的要求。工会的态度是：好，那你们在前面去和警察对阵吧，我们在后面保护好自己的人就行。结果就变成了以全身黑服（激进极左派的传统装束）和身着黄马甲的人打头阵，他们的追随者占到了队伍总长度的五分之四。后面跟着占五分之一长度的工会队伍。还有一些不满自己工会的人也临阵跑到黄马甲队伍，加入了黄马甲的队伍。所以黄马甲的游行可以说大大抢了工会的风头。

第五，运动左翼的无力和右翼的重新抬头。我们已经看到，黄马甲运动里一直有倾向于左派观点和倾向于右派的两翼。我们在前面也分析了两种倾向各自的影响。（参见：亲历者谈黄马甲[三] /政治和阶级）能够为黄马甲运动提供理论支持和实践指导的法国左派，在看到运动效力产生巨大效应时，态度发生了动摇。如果仔细分析历年的极左派政治活动会发现，他们其实已经习惯于做在野反对派，他们希望与权力保持距离，而不是真正去掌权。所以，当法国左派看到黄马甲运动实际撼动了政府，有可能真的逼迫政府下台，开始掌握一定权力时候，左派开始动摇，影响力下降。右派的声音重新被听见，开始将黄马甲运动用来宣扬自己的一些观点。这让黄马甲参与者的构成发生了变化。运动内左右派之间斗争激烈，能量消耗到了内斗中。

第六，黄马甲运动的缺乏组织，不愿意机构化，让运动后续无力。刚开始，黄马甲人数不多，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运动能取得那么多影响。运动初期没有组织和结构很正常，但是随着运动开始，一直没有发展出来这成了问题。政治运动要长期持续需要更加长远的目标，并且需要策略步步接近。甚至在如何继续争取民众，如何有效组织现场等问题上，还有很多技术问题，富有经验的运动者能做到事半功倍。绝大部分黄马甲都没有长期政治斗争经验，他们是不习惯与上街的那部分人。所以他们非常需要工会和具有长期在野斗争经验的左派人士的指导。但是后者却没有或无法接手运动的组织工作。当然，黄马甲本身拒绝机构化的倾向也对形成稳定组织造成了阻碍。结果就是不但运动后续无力，而且在政府受到巨大压力、或许将要倒台的时候，运动无法进行关键一击。黄马甲运动的特征让其只能威力巨大但却昙花一现。

芝麻社：那黄马甲为我们带来了什么呢？

Michel：首先，黄马甲运动争取来的这100亿欧元的拨款让很多普通民众家庭经济得到了帮扶。事实证明，它加强了法国经济面对新冠疫情的抗打击力。相当于经济危机时候的一种凯恩斯主义刺激政策，对重启经济有良好作用。

其次，黄马甲运动带来的42条诉求和它对政府改革的影响。（参见：亲历者谈黄马甲[五] /诉求和改革）尤其需要强调的是，黄马甲让从没有出现社会运动力量的巴黎八区和十五区都出现了反资本主义示威，让一直以来法国资产阶级力量聚集地杜绝社会对抗的局面发生了变化。其次是黄马甲运动提出了环境议题和反消费主义的诉求，受到了普通民众、特别是人民阶层和小资产阶级的欢迎。这场运动让这两方面的讨论和思考在法国传播，有了更多社会空间。

第三，黄马甲运动对后续社会运动起到了借鉴作用。在随后的反退休改革运动中，人们也开始仿效黄马甲，出现了很多自发集会和游行。而且由于黄马甲运动的实践，让参与者更加敢于强硬抗争，具有了极端化倾向。黄马甲运动还有一种反复杂的特征。比如拿退休积分制度而言，他们希望废除冗长复杂的算法，而采取更加简便的算法让普通民众能够更加轻松地清楚自己和别人的状况。这也鼓励了一种务实的风气，反对空谈。

第四，黄马甲运动对参与者起到了训练作用，让社会运动的精神不灭。我还记得参加的最后几次游行中有一次，那是2019年圣诞节前那个周六。因为警察不断封锁，他们迫使队伍改变路线，直到靠近郊区的一个区，远离富人区。一天下来，游行无法继续，所以我们准备坐地铁回家。那天大家都很沮丧，觉得游行没有亮点。大家一起走向地铁，一群人中有一个开始唱起《游击队员之歌》，这是二战时期抵抗组织的战歌。上了地铁，整个车厢就变成了游行现场，大家积极交谈，各抒己见。我和身旁一个50多岁的女性聊了起来，她是一个理发师。她说：“当年德国人让我们告发年轻人，绝不，他们才是国家的武器。” 另一个女性接着说：“在香港发生的事，也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也要抗争。” 所有人很快聚集起来，开始唱反消费主义的歌（激进极左派和激进生态主义者会把一些熟识的曲调重新填上反消费主义的口号，在游行时候唱）。一群人队伍逐步壮大，自发跑到了巴黎中心枢纽Chatelet，封锁了购物广场。就这样，在大购物的圣诞节前，这个象征资本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大购物中心，被一群刚刚因警察封锁而失败的游行中退下来的人封锁了。

当你看到一个个在社会里不可见的、没有任何社会优势的普通人都能做到这样，当你看到他们英勇无畏，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因为被法律禁止遮掩面部）对抗警察，一直到运动进行到底，你不会动容吗？很多黄马甲参与者都会在游行所经街区邀请大家一起参与游行，他们说：“这不光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你们，为了反对社会不平等”。这种精神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期待唤醒那些在自己舒适圈里麻木度日，不为社会公平正义斗争的人们的良知。黄马甲是一场最最普通民众的自发运动，运动其实也改变了他们。几个月运动下来，参与者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这就是社会运动的塑造运动。他们对其它议题的社会运动都更加敏感，更加具有社会运动的参与和斗争精神。这对法国社会而言是一个宝贵财富。

芝麻社：如果我们想进一步了解黄马甲运动，有没有一些文献推荐给我们？

Michel：中文的我不清楚，目前我觉得比较中肯的法文文献如下：

-历史学家Gérard Noiriel的文章，他曾著有《法国人民史》（Histoire Populaire de la France）。他结合了法国历史上各种人民运动来分析黄马甲运动，将黄马甲运动与法国大革命期间的无套裤汉运动（Sans-Culotte）和1871年巴黎公社运动做了比较。

- 历史学家Marcel Gauchet 的文章，他在与Emmanuel Todd的访谈里也将黄马甲运动放在了法国社会运动史里去分析。

-人口学家、历史学家Emmanuel Todd在新书《21世纪法国阶级斗争》（Les Luttes de classes en France au XXIe siècle）一书里论述了黄马甲。

-政治学家Laurent Jeanpierre 曾与著名历史学家Christophe Charles一起研究过法国知识分子史。他在刚出版的文集《In girum》里收录了一篇分析法国左派知识分子与黄马甲运动关系的文章。

- 希腊政治学教授、马克思主义者Stathis Kouvélakis将黄马甲运动与19世纪英国宪章运动做了比较。他在Après Commercy (2/2). Dynamique de groupe et économie politique des «gilets jaunes» 一文里对黄马甲运动的政治和经济影响做了初步评估。

（所有发言仅代表Michel个人观点和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