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u et michel
芝麻社:你能从民主政治角度,谈谈黄马甲运动的特征吗?
Michel:首先,黄马甲运动不是一个整体运动,它不是由几个人或者某些团体在组织和指挥。它是以自发为主的民众运动,里面鱼龙混杂,不同的诉求争相发声,不同观点互相斗争且融合,最终有了成果。随着时间推移,我们可以发现,运动其实逐步发展出了三大形式和内容。我们已经讲到过以巴黎等大城市为主、体现出暴力对抗特征的示威游行,这是第一部分。
第二部分是在法国城市外围和乡镇还有封锁运动。这些集会和行动更少被关注和报道,但它们都是黄马甲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为什么要去重要十字路口封锁公路呢?要知道资本主义社会最重要的就是“流动”。交通枢纽是让整个资本主义经济动起来的关键,因此封锁道路绝对是一个既实际意义、又带有象征意义的反资本主义行动。当然,当本地黄马甲破坏收费站或阻断某些路段时,他们的思想可能很简单,只是想破坏某个养路公司的收益或者想以妨碍交通的方式施加压力。在运动初期,这些行动的确给社会经济带来的困扰,让政府承受了压力。政府不得不在全国本土出动了大约6万警察去处理这些发生在大城市以外的封锁行动。
第三大部分是黄马甲运动在网上的活动和成果。刚开始运动的诉求很具体,比如抗议油价飙升和马克龙的提高燃油税计划(抗议者认为燃油税实际是为大企业减税)。这些事件可以看作是这场社会运动的导火索,但是运动开始一两个月后,就很快演变成了对法国政治和社会现状的全面反思。甚至提出了一些宪法层面的修改建议。每天,甚至每个小时,网上都在进行大型民众讨论。讨论的内容一两个月之后就不再仅限于油价或者近期政府的改革,而是开始发展到反思整个法国的社会经济制度。数目庞大的观点交换讨论,开始让一些核心议题开始涌现,甚至出现了修改宪法、深化民主的具体建议。比如要求全民公决权(referendum),让公民可以联名提出法案,并且以全民公投方式决定是否通过。这些要求最后被整理成为黄马甲42个核心诉求,在2018年底提交给议员,让媒体公布。这些诉求之间有一致性,而且涵盖的方面很广。一点也不是异想天开,而是条条都论据十足,都很有实践性。这是因为,每一条都经过了很多民众参与的大量讨论,是从实践里归纳总结出来的。[参见:亲历者谈黄马甲[五] /诉求和改革]
芝麻社:这种自下而上的民主讨论且最终形成提案的过程,具体是怎么发生的呢?
Michel:对此,我可以提两点。首先,就黄马甲的参与者政治倾向而言,基本上是左右派对半。但是必须注意我说的不是选民里真正去投票的左右派,因为大量黄马甲都没有去投票。因为其中人都觉得无论怎么投,都无法选出代表自己的人。觉得投票无用和对政治制度的不满是黄马甲的一个愤怒点。我们或许可以借用人类学家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的一些观点来理解这些参与黄马甲的人。卡尔·波兰尼发展出了一套天主教民主社会主义理论,通过分析资本主义如何切断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来理解比如1929年这类社会经济危机。简单而言,目前的短期雇工机制和大公司的在全球建立工厂的做法,可以将人像棋子一样从这个岗位移到另一个相距十万八千里的岗位。这使得人们缺乏建立稳定的社会和政治联系的工具,实现持久政治联合的可能性也并被遏制(比如在大企业里建立工会或协会)。晚期资本主义社会里,工人和雇员都被原子化,因为人事变动频繁,他们缺乏稳定工作联结。因为城市中心生活成本高,他们中的大部分在不同的偏远郊区居住,生活上也很难靠近。人如同货物一样都依赖资本主义下的流动(比如物流或交通)。种种情况让这些人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无法真正产生联系,而像黄马甲运动这样的社会运动能够提供一个让人与人之间产生社会关系的场所。
人和人之间发生社会联系是政治运动的前提,于是出现了类似法国大革命爆发前那种群众自发议事和网上的大规模国事讨论。这是我想谈的第二点。比如从2019年1月开始,在巴黎的工人之所(Bourse du travail)里开始出现了没有任何人组织的、自发的自由辩论。工人之所长期以来主要被各大工会占据,用来开会或者讨论罢工等事项。但是这一次却开始聚集民众,成为了线下自由辩论的场所。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参加辩论,只需要举手就可以发言。
这是实地讨论,还有活跃的线上讨论。过去,因为网络不普及,很多网上的交流更多在知识和精英阶层之间发生。比如2005年对欧盟宪法的讨论,就属于这种情况。然而,近十几年使用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大变化,这让网络可以在民主运动中起到非同一般的作用。刚开始话题比较具体,而后 “不屈法国党”(France Insoumise)里一些来自南方的社会活动者提出的议题开始吸引注意力,得到了普通民众的大量讨论。他们提出的议题涉及到了修宪层面。这些普通人提出了一些核心问题:加在普通民众身上的赋税年年加重,却看到国家福利体系继续崩溃,贫富不平等状况越加恶化,这些钱都被花在哪里去了?每五年一次大选总统,在这五年期间民众再无发言权,无法自发提出提案,无法改变政府决策,这种被政党政治套牢、民众一直处于被动的情况,真的正常吗?
芝麻社:谈到运动的自发性,黄马甲运动有意见领袖或领导者吗?
Michel:在运动中,我们看到很多普通人都在运动中站了出来,自觉表达出他们的阶级立场。黄马甲不是一个工人运动,它集合了临时雇工阶层,小资产阶级,手工业者等广大中下层民众。这是一个跨阶级的运动,是一个与法国历史连接很深的运动。我们在里面看到了很多不同阶层出身的人找到了交流场所,而且还共同创造出了政治成果,提出了改革国家的诉求。在平时处于被支配地位的人中,有些人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这体现在黄马甲运动中涌现出的5位对黄马甲影响最大的群众人物身上。在网上和线下的大量讨论中,他们因为能够言简意赅说出自己的想法,一语中的抓住问题重点,抓住听众注意力,左右群众的情绪而渐渐脱颖而出。
比如我看到过Jérôme Rodrique的几次发言,他面对一两百人都侃侃而谈,无论怎样的观点,几乎都能最终被他说服。他本身的职业是水管工,属于自由职业者。在2019年1月时候,他被警方作为了重点控制对象。在一次游行中,我亲眼看到他在安静同另一个人谈话时候,被警察的橡胶子弹打爆了一只眼睛。这件事情以后,对黄马甲而言,他成为了运动被暴力镇压的象征。
再比如,还有一位名叫Priscilla Ludowski的年轻女性,她也属于辩论中很有说服力和很有影响力的一个人。她自身的职业是一个做绿色化妆品的网购小老板,她很关注生态问题。比起其他有影响力的黄马甲参与者,她刻意避免在媒体面前公开讲话。但是她几乎无处不在,在黄马甲运动里属于很有活力的人。她刻意隐藏在聚光灯以外,不是因为作为一个带有波兰姓氏的有色女性不敢抛头露面或者出于谦虚等原因,而是她的政治选择。因为她觉得媒体歪曲报道、断章取义的行为屡见不鲜,她不想自己的话因为被曲解而多耗费唇舌。但是她在组织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通过大量行动表达影响了不少人的看法。而且她还与法国海外省的运动有联系,是把法国本土运动同那边联系起来的关键人物。
第三位我想介绍的是一名卡车司机,叫Eric Drouet。他的政治观点偏右,而且带有天主教倾向,他比较同情穷人或残疾等。他没有读过什么书,所以经常出现论据错误。一旦他自己发现自己说错或者别人指出他的错误,他会马上当众纠正和承认错误。
第四位是一个叫Maxime Nicolle的人,他曾经当过兵,因为出现心理问题离开军队。他没有固定职业,靠做临工度日。他也没有读什么书,但是却说话滴水不漏,也勇于承认错误。他具有无政府主义倾向,对所有政权都十分警惕。
最后还有一名从诺曼底地区涌现的代表人物,叫François Boulo 。他是一名律师,同前四位不属于一个社会阶层。他是五个人当中说话最有“水平”(符合中产阶级文人标准),论据和论点构思最一致的。他能够做到引经据典,用研究文献来说话。这与其它三位的工人、小手工业者的画风完全不同。尽管他在黄马甲具体组织工作中没有发挥什么作用,但是经常被推到台面,作为黄马甲代言人说话。他主要吸引到了法国左派政党和机构化左派人士的注意力,说服了他们中的一部分。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人都不是所谓“领导“,他们就是普通人。而且即便开始有了号召力,他们也不断拒绝被推选为领导或者人民代表。拒绝领导人和领导团体,这是黄马甲不同于以往党派政治运动的一个新特点。运动过程中,也不是没有人尝试过建立党派,当时每一次都是绝对失败。实际上,黄马甲运动的主要参与者都期望保持这场运动的群众自发性,而不想转型为带有机构化特征、迈向政党政治的运动。这种选择有一定的政治后果,是导致黄马甲后继无力的原因之一,这个我们稍后再谈[参见:亲历者谈黄马甲[四] / 运动之成败]。但是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实际上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一种必然。因为黄马甲运动的诉求十分庞杂,的确不是一个党派理论可以概括。即便或许能够形成统一理论,那也需要时间。尽管如此,没有领导人的运动并非就无法产出成果。这就是我们提到过的“黄马甲42条诉求” (参见:亲历者谈黄马甲[五] /诉求和改革。)
(所有发言仅代表Michel个人观点和立场)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