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者谈黄马甲[三] /诉求和改革

作者：Su et Michel

芝麻社：上几期我们说到了黄马甲运动一个重要成果，就是42条诉求，你能具体说说内容和看法吗？

Michel : 黄马甲提出的42条诉求主要包括几个方面：社会措施，福利措施，生态措施，工业哥哥、移民政策和旨在深化民主的政治改革诉求。我简单介绍下。

首先，所谓社会措施主要是在于缩小贫富差距和减少社会不平等。比如他们提出将最低工资（SMIC）提高到1300欧每月。增加收入税的税率层级，细化不同收入者的税率。大公司（比如麦当劳，谷歌，亚马逊，家乐福……）付多税，小公司（手工业者，个体户， 小公司）付少税，让收税更加公平。退休金一律不低于1200欧。所有在法国工作的合法工作者都应该享有和法国公民一样的工资待遇，雇主应该为他/她缴纳同等社会保险费。所有人最大月薪控制在15000欧以内。统一社保，取消专门针对手工业者和自由职业者的RSI制度。养老制度应该更加体现社会福利精神（取消积分制）。所有法国人的工资收入、退休金和社会保险金都应该按照通货膨胀率适时调整。限制房屋租金，增加低租金住房。停止盘剥人民的政策。不再归还那些不合理的欠债利息看，不再用穷人或比较穷的人的钱去还债，而是堵住逃税漏洞，用查出的800亿偷税漏税去支付政府债务。所有在法国工作的合法工作者都应该享有和法国公民一样的工资待遇，雇主应该为他/她缴纳同等社会保险费。所有人60岁退休，特殊行业允许55岁退休。马上解决无家可归问题，做到零街头流浪者。提高对残障人士的补助。保障工作稳定性：重点限制大公司CDD合同的发放数量，让他们提供更多CDI岗位。

这些措施内部都互相关连，有理有据。比如限制最大工资这一项，领导法国发展署（Agence Française du Développement）的经济学家Gaël Giraud也提出过。结束盘剥政策，缩小社会不平等，则是诺贝尔经济学获奖者Joseph Stiglitz提出的。而关于税收的建议，尤其是增加税率层级，细化税率，这也被Thomas Piketty和Gabriel Zucman等经济学家研究过且得到赞同。拒绝过度到一个不具备福利特征的退休体制，这点得到了很多凯恩斯主义者和一些非主流、但很有见地的经济学家的认同，比如索邦大学的Thomas Porcher或OFCE的经济学家Henri Sterdyniak。必须指出的是，Thomas Piketty刚开始是赞同积分制退休政策的，而且是他把这种政策思想引入到了法国。但是最终他却站到了马克龙实行积分制退休政策的反对面。

其次是要求加强某些福利措施，包括提出制定保护村镇和中心城区小商户的政策（停止在大城市周边修建导致小商户破产的大型商业中心），在大城市里修建更多免费停车场。期望拿出措施，更有效解决失业问题。更加关注老年群体，不能靠盘剥老年人赚钱。当顾客用银行卡付账时候，禁止再向商家收一次税。从幼儿园到高三，保证每个班最多25个学生。反对代扣税（prélèvement à la source）。6岁的孩子依然需要人照看，要求将PAJEMPLOI的福利延长至孩子10岁。加强对看精神科医生的报销补助。

第三是生态和环保诉求。要求全面改造住房隔温系统。研究者已经指出，法国在房屋保暖上耗费的能源中，有百分之三十到五十都是因为房子本身的保温系统过于老旧。黄马甲还提出要对燃料油和煤油征税。这点其实是Think Tank Carbone 4智库的工程师和经济学家赞成的提议。黄马甲认为应该鼓励商品的铁路运输。并且要求马上停止继续关闭小型线路、邮局和中小学。这些主要是不屈法国党、法国社会主义党和法国共产党的论点。

第四部分诉求是关于工业改革的。具体内容有，保护法国本土工业，禁止为寻求更大利润搬离公司到它国。黄马甲认为保护我们的工业就是保护我们的知识和工作岗位。他们呼吁禁止倒卖国有资产（水库，飞机场等）。而且要求公路收费站收取的所有钱都应该用于养路和保证道路安全。黄马甲要求停止发放CICE贷款（增强竞争力和工作岗位的税收贷款），用这笔钱去发展更环保的氢气汽车工业。因为，CICE多年来一直遭到诟病，很多经济学家都认为它无力改善工业融资状况，浪费资本，还容易滋生腐败。最后，黄马甲认为自从电气私有化以来，能源涨价明显，因此要求政府采取措施大幅降低电费和气费。

第五部分是关于移民政策的提议。比如，黄马甲认为难民申请者应当被良好对待。应该给他们提供住房、安全和食物，还应为未成年者提供教育。应该与ONU一同在世界不同国家开设难民营，让他们安心在里面等待难民申请结果。难民申请一旦被驳回，应该送他们回原国。这些提议主要来自不屈法国党，他们期望改善难民的待遇。而这点是国民阵线党反对的。再比如，黄马甲还提出国家应当制定切实有效的移民融入政策。在法国生活就意味着成为法国人（国家应该保证移民享受法语课程、法国历史课程和公民教育，并发放相关教育证明）。

第六部分有关民主改革和深化民主的诉求。比如他们要求所有当选代表的工资都应处于中等水平。他们的交通开支将被监督且只在合理时候报销。但是他们可以有餐券和假期券福利。国家应当给执法人员、警察、宪兵和军队提供足够工作物资。所有维护公共安全的额外工作小时都应该被付薪或调休。这两点其实是不屈法国党的提议。在政治权利方面，黄马甲提出公民提出的全民公决议案表决后能够写出宪法。为此应当创建一个简单易懂、能够让人有效发表意见的网站。并且该网站应当由独立机构负责运行。如果法案得到了70万签名，就应该得到公开讨论、补充，并且国民议会必须（在得到70万签名后的一年内）让全体法国人进行公决。全民公决其实在其他国家已经在实践，比如瑞士和美国的一些州。据Dimitri Courant, Raul Magni-Berton 和Clara Egger等学者的研究表明，全民公决制度的确有利于在不复杂化民主制度情况下， 增强民主的实施。比如美国的俄勒冈州就是通过公决形式取消了死刑。

就民主方面而言，黄马甲的诉求还包括希望回到7年总统任期。这样，总统选举两年后举行的议员选举能构成人们对新总统政策的积极或消极反馈。这样更利于让政策体现人民的声音。最后黄马甲还提出取消总统的终身津贴。

芝麻社：政府是如何回应这些诉求的呢？马克龙在2019年第一季度组织和开展的全国大讨论是否达到了黄马甲期待的效果？

Michel : 总体而言，政府采取的是回避态度。也就是说政府从没有真正与黄马甲正面对话，两者之间没有建立其有效沟通渠道。政府从没有认真逐条思考和讨论过这些诉求，而且主流媒体的报道也很少。如果我们自己去网上搜能够找到，但是在政府和主流社会层面上，这些诉求可以说完全被忽略了。

政府采取的策略是将黄马甲运动的诉求放到一边，另起炉灶组织一次关于法国下一步改革的全国大讨论。这种做法在黄马甲运动者看来，就是想要分散人群注意力，消解运动逐渐凝聚起来的前进动力。首先是因为这种做法属于抛开已经初步成形的改革建议不讨论，而去从零开展一个所谓的全国论战，这样的收效可能很低。

其次也是最关键的是，这次所谓全国大讨论从一开始就有巨大不足。讨论的框架不是自由的，而是由马克龙政府制定的。政府规定了四个大的主题 : 生态转型、税收、民主和公民权、国家和公共服务部门的组织。政府做出了倾听民意的姿态，允许人们在2018年12月中旬到2019年1月中旬这一个月期间向各市政府递交请愿书，然后在1-3月这两个月期间由当地政府、协会和一些个人就各项问题进行讨论。3月中旬所有讨论就宣告结束了。

可以看到整个所谓全国讨论从启动到组织的过程都相当仓促。而且主要处于所有人都在过圣诞和需要工作的时间，大部分国民不可能突然拿出大量时间来听取和研究社会经济形势，有效参加讨论。而且这期间正逢欧洲选举，转移了一些人们的注意力。所以尽管表面上允许人民自由上书，但是由于时间过于短暂，真正得到讨论的问题很少。最后，政府保留下来、建议继续讨论的方面也很少是黄马甲运动者感兴趣的或认为急切需要变革的地方。这使得参与和支持黄马甲运动的普通民众无法通过政府建议的渠道抒发意见，并且让已经成形的诉求依然无法得到权力机构的回应。

在2019年1月21号到3月18号期间，政府开通了一个讨论平台。很快，就开始出现观点认为，这次全国大讨论是马克龙巩固自己总统地位和为下一次连任做准备的策略。负责开发和维护这个平台工具的公司因为不想把公司形象与某个政党或政治活动挂钩，在卖出平台使用权的同时向政府提出中立条件，将平台工具同时免费开放给了黄马甲参与者， 让他们也可以成为管理者自由使用。于是平行于政府的讨论平台，黄马甲和普通民众有一个以同样工具搭建的讨论平台。在政府平台上被堵塞的言路，在黄马甲的平台上激烈进行。我们上几次说的民主讨论得到继续发展。而统计和实践都表明绝大部分参加政府平台全国大讨论的人是经济条件很好的人。就这样以政府为导向的中上层民众和以黄马甲为核心的中下层民众各说各话，法国的社会断裂体现得淋漓尽致。这场所谓全国大讨论的动因是回应以中下层民众为核心的黄马甲运动和倾听民众心声，但是却变成中上层阶级的自娱自乐。就像一出闹剧，黄马甲运动者觉得被欺骗和侮辱了。黄马甲们对政府的不满加剧，愤怒慢慢发酵。4月25日马克龙对全国大讨论做出最后总结，而5月1日我们就迎来了黄马甲最激烈的一次游行抗议。

芝麻社：尽管如此，有没有一些黄马甲的诉求因为符合政府利益而最终被采纳了呢？又有哪些诉求完全被置之不理？

Michel : 政府迫于压力，在不同阶段还是考虑了黄马甲运动得诉求，政策出现少许变化。比如在2018年12月底政府宣布将劳动津贴（la prime d’activité）上浮到了最高90欧，让得到津贴的人能达到最低工资线。然后对退休人员的免税增多。给月薪低于3600欧的、符合某些条件的公司雇员进行了最高1000欧的特殊补贴。给雇员的加班时间收入免税。但是这些措施实行的太晚，而且远远没有回应黄马甲的各项诉求，所以对平息人群愤怒没有起到大效果。

全国大讨论之后，政府又做了另一些回应。比如在税收方面，降低一些中低收入人群的税额、严查偷税漏税、改革ISF（Impôt de Solidarité sur la Fortune）等等。退休制度方面：继续保持62岁为法定退休年龄、根据通胀程度调整2000欧以下的退休金、夏季开始实施退休积分制度、保证月退休金至少到达1000欧等。就业方面： 改革失业金保险制度、以2025年为目标减少失业人口、不再取消法定节假日。政府服务方面：增强政府服务力度，增强社会服务的地方权力，承诺在马克龙剩下任期内不再在没有征得当地政府同意情况下关闭学校和医院等。民主方面：减少百分之二十五到三十的医院数量，不计算空白票，拒绝公民提议全民公投（Référendum d’Initiative Citoyenne），但是触发全民公投的议案签名降低到100万。生态方面：创建一个总统牵头的生态保护委员会，创建一个公民能够参与的委员会以帮助公民在公交和住房改建方面进行转变，坚持在欧洲范围内限制碳排放等。最后政府还宣布了两项法国在欧洲事务中的决定。

可以看到，政府的这些政策调整部分回应了黄马甲的诉求，尤其是在税收方面。但是退休制度改革和民主制度改革方面的进展不大。所以就治理而言，这次全国大讨论收益不大。马克龙政府也没有因此改善形象。据2019年3月14日的一份公共机构调查，大约82% 的法国人觉得这次全国大讨论没有改善他们对马克龙的印象（55%的人持这种观点），甚至是让他们对他印象滑坡（27 %）。

（所有发言仅代表Michel个人观点和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