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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者谈黄马甲[一] /斗争与暴力

  • 作家相片: CSF
    CSF
  • 2020年7月14日
  • 讀畢需時 10 分鐘

已更新:2021年11月26日

作者: Su et Michel


“黄马甲真烦人,不论罢工还是疫情都挡不住,法国人就不能安生点吗?”


“黄马甲是暴乱吧,每天听到报道说打砸抢什么的。”


“黄马甲似乎是政治运动,好像是因为民众不满油价持续上涨引起的。”


最近一两年,黄马甲绝对是法国生活里的一大关键词。它是运动还是暴乱?这些法国民众怎么就“闹“不停?众说纷纭。芝麻社请到了亲历者Michel(化名)来给我们掰掰。Michel 是一名关心政治的普通法国人,他从2018年11月从黄马甲运动开始之初就开始近距离观察,参加在巴黎的集会核游行,我们来听听他的讲述。


[本专辑共分五期:第一期斗争与暴力,第二期民主和关键人物,第三期诉求和改革,第四期政治和阶级,第五期运动之成败。]

芝麻社:你好, Michel,能说说你是怎么参与到黄马甲运动里的吗?


Michel:我从四五年前就加入到一个网上政治讨论小组,大约三十多个人,左右派都有。这个小组主要是交换各种政治和社会信息,讨论法国政治局势,所以我们对大小社会运动都很敏感。黄马甲出现时候,媒体都偏向于把参与人说成是不愿意给油价买单、不愿意交税的人,认为是些在社会上有优势地位的极右派在搞事情。但是我们讨论小组的人都觉得真相并非如此,因为我们同社会中下层的人也有联系。当时有一个朋友,他属于法国普通人。是他告诉我们有一个黄马甲运动正在出现,他自己也有参与,他们的诉求是怎样怎样。当时我就很感兴趣,因为马克龙的一系列改革已经激起了一连串的社会罢工和抗议,我们都觉得可能会有一次大的社会政治危机出现。所以既然这个朋友参与到了黄马甲运动里,我就很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每次去,我都会写一个现场观察记录。这个记录不是拿去交给谁的,就是自己关心政治,留个存档。我一共做了35份记录,因为我一共参加了35场集会和游行,从2018年11月30日开始,几乎每个巴黎有黄马甲游行的周六我都会去。一般我是从中午开始去,一直待到结束。就这样,几乎每周一直到2019年9月。后面运动开始凋零,我就没有那么经常参与了。当然,我有时也会和记者合作,所以一些我参与写作的文章和我拍的照片因此也得以在网上流传。之所以提这点,是因为网络在黄马甲运动中起到了非比寻常的作用。网络是黄马甲运动传播自己诉求的重要工具。


芝麻社:那你能介绍一下黄马甲运动,并且谈谈在现场观察的感受吗?


Michel:首先,运动的活跃期主要在2018年末到2019年5月前,而后黄马甲运动尽管一直持续到了今天,但是很多方面发生了改变。在2019年下半年又出现了反退休改革的社运。再就是关于疫情的限制社交措施。


我谈的当然主要基于我个人再现场的观察和我对这次运动的理解。那么,据我的观察有不少退休老人参加,还有不少小手工业者、个体经营者以及临时工。这几类人在以前的的游行和集会里都很少出现。我发现他们很多人都没有参加抗议的自我保护常识,比如他们不会想到给自己准备面部防护工具。因为暴力对抗在近两三年的抗议活动里已经比较常见,所以经常参加抗议游行的人都知道准备防护口罩这类东西,保护自己免受警察催泪弹或催吐弹的侵害。让我震撼的是,面对警察的密集发射,一些黄马甲参与者体现出了一种顽强,他们真的是迎着催泪弹或催吐弹上,也要破开警察的封锁,继续自己的游行路线。


必须要说明的是,这些暴力对抗场面在游行刚开始时候并不多见。我看到的更多是人们试图去说服封锁游行的警察,而不是去对抗他们。刚开始几周的黄马甲参与者更多是试图给面前的警察对话,给他们讲解自己的诉求很合理,而且也关系到警察们的自身利益。当然,大多数警察只是坚守岗位、执行命令,但是有时候也会发生有一些警察去和黄马甲们交流和讨论。这点很值得强调,因为这些人并不是习惯对抗的人,所以他们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想去同阻止他们的人交流,力图说服对方,而不会想到对抗或者采取暴力。正如我刚才提到的,黄马甲里有很多临时工,就是和中介公司签临时合同,做了这家做下家那种。在法国传统政治示威游行和抗议里,几乎从不会看到这些人罢工或者是上街。黄马甲里还有一些是偏右派的民众,他们一般也不太会积极上街游行。他们很多是小手工业者,他们更多觉得警察维护治安,对警察的印象很正面。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有一些激进极左派的运动者(比如激进生态主义者、法国共产党等)想参与到黄马甲游行队伍里,但是都被拒绝了。因为黄马甲民众对他们的印象不好,认为他们习惯用打砸来引起注意,一味对抗警察,无法代表自己的诉求。拒绝带有党派标记,这是黄马甲运动的一个特点,我后面再谈。一些带有明显政治倾向的人也在黄马甲里面,但是人们最多听听,他们并没有在黄马甲里起到明显作用。


芝麻社:所以说你认为黄马甲运动刚开始是和平的,而后走向了暴力?


Michel:不全是这样。因为黄马甲运动,特别是巴黎的黄马甲游行,从一开始就出现了暴力对抗的特征。为什么一开始法国激进极左派就想参与到运动中,就是因为他们观察到一些黄马甲自发摧毁一些象征着资本主义的东西。这与他们在运动里的策略不谋而合。刚开始,黄马甲就去到了巴黎八区——这个从来没有发生过集会和游行资产阶级区。要知道,就连68年五月风暴时候,巴黎八区也没有出现过骚乱,和七区一样,这是巴黎最消停的一个区。黄马甲初期,就有一些黄马甲跑到这两个区的街上截住居民骂他们,说他们是逃税的资本家,剥削民众,危害国家等等。随着运动深入,和警察的暴力开始出现。但是警察没有花时间设法平息一些暴怒人群的愤怒,没有尽量以说服劝退为主,而是马上开始投放大量的催泪弹和催吐弹,甚至对抗议者发射橡胶子弹。因此开始出现有人受伤、眼睛致残等事件。


我去过的初期有几次游行,游行到后面都演变得很暴力,特别是12月8日那一次。那天在巴黎警察一共发射了1万催泪弹。这几年镇压抗议时,用到最多催泪弹的地方是奥朗德时期的镇压Notre-Dame-des-Landes反建机场的示威游行。然而12月8日那天巴黎镇压黄马甲的催泪弹数量相当于面对Notre-Dame-des-Landes抗议时候的一个月用量。从这点就可以侧面看出,当天的对抗是多么激烈。人群十分坚持,很难被驱散。这是巴黎的情况,可以说在巴黎的抗议从一开始就比较暴力,警察很快偏向与暴力镇压,抗议者自然也就偏向与暴力回应。而且这种暴力会随着时间愈演愈烈。这让比如偏向和平的黄马甲或退休的人会慢慢退出游行现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黄马甲运动失去了他们的支持,其中的一部分人尽管不再出现在游行队伍里,但面对警察的暴力镇压,也开始认为既然政府没有一点对话诚意和改变迹象,那么似乎只剩下暴力强迫它听这个途径。


这里面有一个策略转变问题。刚开始黄马甲运动者认为,要让政府妥协,必须让资本家担惊受怕,这样才能影响到政府决策。所以他们才会一开始就去资产阶级聚居的第八区,才会到那里的街上去骂行人。他们的想法是:我们就在这里,你们不能再忽视我们的存在了,资本家必须面对我们的愤怒!要知道,刚开始,其实就是一个年轻人在网上做了一个视频,他表达了对当前政策的不满,尤其是他抱怨民众的呼声无法被上面听到。很多人深有同感,所以就想怎么能让政府看到自己,而不是只是单方面不顾民意,强意推行自己的政策。所以他们的关键目的是从“不可见”变成“可见”。所以用了黄马甲这个日常用来提醒穿戴者存在的服饰。而且无独有偶,黄马甲也刚好是工人的象征,特别是建筑工地或施工队几乎人手一件黄马甲。黄马甲运动的一个核心就是让不可见的社会群体的诉求被看到,因此慢慢队伍壮大到包含了工人、一般雇员、医务人员、残疾人等,他们都各自加入了自己的特殊诉求。


真正让运动形式发生转变的其实是马克龙政府的态度。2019年3月,巴黎警察局局长被换成了一个更加倾向于暴力镇压的Didier Lallement。他以前在波尔多处理黄马甲时候就已经造成了大量抗议人员的拘捕和受伤。内政部的数据是几个月的黄马甲游行期间,全法总共有1900多人在游行里受伤。公益和人权组织的数据则认为至少有3000人受伤,至少有80多人重伤致残,还导致了12个人直接死亡。直到今天(2020年7月),还有800人在监狱。我亲自参加的游行里,频繁看到警察大量投掷催泪弹,有时候我连续几个小时都呼吸不畅。政府的强势控制当然会让暴力行为有所减少,但很难说暴力倾向被消弭。我们观察到暴力现象反反复复,而不断加重的镇压力度很可能是让双方冲突升了级。因为到后来,我开始感到十分恐惧。警察暴力镇压,人们朝警察扔东西,把警车翻过来,甚至焚烧警车。


终于在2019年5月1日劳动节游行时候,我看到了平生仅见的最暴力的一次游行。那一次激进极左派分子加入了队伍,和普通黄马甲一起上演了和警察的激烈对抗。这也算是黄马甲运动的最后一次有声势的游行,而后运动开始走向衰落。马克龙在四月时候开启了全民改革讨论。但是很快黄马甲发现政府并非真正准备倾听民众声音,而是虚情假意。(参见:亲历者谈黄马甲[五] /诉求和改革)加上警察继续暴力镇压,这如同火上浇油,将人们的愤怒推向了顶点,在五一节那天全面爆发。


芝麻社:能谈谈黄马甲运动里出现的“打砸抢”行为吗?


Michel:那当然不是为了打砸抢而打砸抢。尽管不排除有犯罪分子浑水摸鱼,但黄马甲的主旨不是为了破坏。他们是以这种形式来反抗资本主义和表达对资本家的愤怒。比如,3月16日Fouquet's餐厅被抢劫且焚烧这一事件。当时,黄马甲的确是先打砸了这家咖啡。然而火是警察扔出的燃烧弹引燃的,而不是示威人群放的火。我当时在现场,看到有一群黄马甲冲击20来个警察,警察开始扔催泪弹,结果引燃了餐馆。然后,黄马甲阻止消防员去救火。然而,为什么黄马甲要去破坏这家餐馆呢?这是因为当年萨科齐当选总统后,是在这家餐馆庆祝的,所以具有象征意义。在黄马甲看来这是当权资产阶级的标志,因为萨科齐时代是法国开始一系列新自由主义政策的开端。自此法国贫富差距进一步加大。破坏这家餐馆,对一些人而言,就如同当年法国大革命摧毁巴士底,都是在摧毁象征物。当天还有另一队黄马甲在香街上,也是沿街打砸他们认为代表大资产阶级利益的商店。比如银行,奢侈品店,路边停的高档轿车。


习惯上,打砸资本主义的标志物在激进极左派那里就像是一种仪式。他们有自己的名录和每次破坏的目标。但是在大部分人眼中,他们就是单纯的打砸抢分子,很多人不知道也不理解他们的行为。而且不同人群对什么是资本主义的象征这点也有看法分歧。所以,很多时候他们的破坏行为会被认为是纯粹带来混乱。但是随着黄马甲运动的开展和警察的日益高压,不少黄马甲愤怒无处发泄,也开始参与到毁坏他们心目中资本主义象征物上。在实地游行里,我们有时候可以看到一些黄马甲指点激进极左派,让他们砸这个或者砸那个,或者帮助他们一起打砸或冲击警察。反过来,由于不少黄马甲是手工业者和工人,他们更加有对劳动成果和手工艺的尊敬之情,所以当激进极左派想打砸一些东西时候,他们会反过来保护。比如我看见,面对一辆非工业化量产的古董车,尽管的确也只有富人可以享用,但有些黄马甲阻止了这辆车被破坏。

需要注意的是无论是激进左派还是黄马甲对店铺的抢劫,都不是为了自己占有。我亲眼不止一次看到,他们把抢来的钱和首饰珠宝等全部撒到街上,让游行人群分享。或许我们会觉得这样撒钞票和贵重物品,人群一定会哄抢。但我看到的现实却并非这样,人们不但没有哄抢。而且多拿到的人,看到旁边人双手空空,还会分给其它人。人群里的气氛不是私有制的贪婪占有,而是一种鼓励分享,劫富济贫的气氛。所以这个时候人和财富的关系有所变化,是一种一起分享的集体行为。这在1968年五月风暴时候也出现过。

芝麻社:如果示威者被警察抓住,会怎么处理的呢?


Michel:大多数是说因为违反治安管理条例而被关押,通常是关几十个小时。但是也有人被判监禁。还有一些网上号召集会和游行的人,也被警察控制,甚至判刑。比如有一位女性,号召去封锁亚马逊物流仓库,就被抓了,她好像获刑一个月。因为有一串逃税的大公司名单,在黄马甲那里都是需要斗争的大资本家的代表。


其实,在法国示威或者游行其实并不需要得到批准。但是大部分有组织的游行都会去警察局备案,那是为了游行人群的安全着想,倒不是因为法律必须。去备案和申请是一种习惯。因为如果你要革命,难道你还要去让你要颠覆的政权批准你去颠覆它吗?


黄马甲很多时候属于自发性游行,属于号召大家去某某地点集合,朝向那里走。但是黄马甲其实并没有酝酿出真正的政治运动,没有出现固定组织或结构,所以也没有人出面代表黄马甲去警察局备案。警察会看社交媒体的号召,然后去围追堵截。


提到打砸抢,还必须提一下2019年初出台的针对黄马甲运动的所谓“反打砸抢者法”(«loi anticasseurs»),里面明确规定在游行时候有意遮掩面部可以判处一年监禁和高达15000欧的罚款。这让很多游行群众在面对警察催泪弹等武器时候失去了保护。所以这样的法案会被认为是镇压民主运动的一个手段。


(所有发言仅代表Michel个人观点和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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