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者:Su
受访者:77(化名),30-35岁,自我认同为女同,Sub+m。目前坐标法国。
“天生”就是Sub+m
我觉得我“天生”就是一个Sub+m,只是花了较长时间才明确了我的确切类型。上小学时候,大约六七岁吧,我就已经确定了自己这方面的需求,因为我当时明显感受到自己期待被虐的欲望。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会制作一些东西去让我自己产生疼痛。电视里演的强势男性对女性的或强势女性对女性的精神/肉体的施虐,都会给我带来一种十分复杂的兴奋感。这种感觉很矛盾:一方面我会觉得这样会很疼,这么对待别人不对,不公平。另一方面我又忍不住想去带入那个受虐的人,这种虐待又会给我带来心理快感。并且,我只要一看到受虐,就会不由自主把自己换位到受虐者身上,自己的身体也会出现反应,比如头皮发麻,四肢无力等,就像我亲自在承受一样。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更同情那个受虐之人,比任何人都期望虐待停止。因此,我对受虐的心情极度矛盾,既痛苦又兴奋。因为年纪太小,当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性愉悦,我就觉得总有个东西挥之不去。只要我看到这种东西,满脑子就会不断回放这些场景,比如一组镜头、一首歌曲或一些文字,有时能在我脑子里转上一年。
当时我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这个,因为让这件事情作为秘密,本身就是兴奋的来源。我感觉如果我说出来,我就失去了做sub感觉——当然,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词汇。现在想起来,因为我的sub属性本来就让我会更容易害羞和被动,所以这种sub属性下的人格会形成我的生活作风和习惯,让我不可能主动去启齿一些事情。正是这种羞耻感给我带来了快感。除非我知道对方是一个Sub或者和我比较像的M,否则我不太可能主动选择和别人说。
长大一点后,我好像是通过家里的小黄书看到了BDSM的性实践。我一直觉得人们喜欢它很正常,因为我一直以为我和大部分人想的一样,只是大家不说而已。然后我就一直在性幻想里实践DS和SM,其实单纯的性幻想带来的快感已经足够满足我的需要了。所以我在很长时间内,并没有在现实里入圈或找主人。而且在整个过程中,我也慢慢发现,我喜欢的不仅仅是疼痛本身,而是被全面压制后的臣服感,是在被控制、被侮辱的情景下附带的疼痛。即便后来我有了现实中的SM实践,我的实践也更多是依托Sub属性的。我从本质上是一个Sub 而非M。
性幻想里的DS和SM关系并不比现实逊色
有可能因为我本质上是一个Sub,所以我在现实并没有很强烈的找主人的需求。可以说我从六七岁到现在,其实一直都是在脑子里日常实践着DS和SM。对我而言,这种性幻想里的DS和SM实践带来的快感和现实实践带来的快感不相上下。但是比起脑子中幻想实践,现实中的缺点就是非常麻烦。还有就是害怕碰到不靠谱、变态或者有病的主人。而且,现实中的身体还极有可能遭受损害,比如感冒、生病、持续疼痛或感染什么的(因为我不喜欢轻度SM)。所以现实生活中做DS和SM需要付出的肉体代价还是比幻想的成本高太多。比起以M属性为主的小伙伴,我肉体是否疼痛,其实并不是刚需。肉体受虐会让我兴奋,但是这并不是让我获得终极快感的形式。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凌辱,肉体上的虐待只是锦上添花。
所以我只是在读完大学后,由于状态非常不好,才在现实中找过主人。似乎别人在现实里实践SM是为了快乐,而我一般是因为情绪沮丧或者状态很差,才会在现实生活中实践SM。即只有在遇到平常手段无法排解的痛苦时,我才会借由在现实中的SM实践让我逃离现实生活。原因之一是因为DS和SM是我的兴趣所在,它可以完全转移我的注意力,所以SM可以成为我逃避现实一种方式。其次,当我在SM关系里——特别是异性SM关系里,忘记自己是谁,享受快感的时候,我不会觉得那些行为是暴力的。只有当SM结束的那一刻,当我意识到我是谁,他是谁,我们干了什么之后,也就是社会背景回归以后,我才会觉得SM是暴力的。尤其是当对方力气比你大,阶级比你高,你能够明确感到性别压制或阶级压制的时候,你就会觉得SM是暴力了。有可能因为这两点原因,我一旦精神状况好起来后,当我重新有力气开始生活以后,我就会主动断掉SM的关系。
其实我一直对现实中的DS和SM不太抱希望,因为它们太拘束了,很多东西没法真正实践。人体太脆弱了,还没真正开打就出血了,还怎么弄就瘫倒了,这就很没意思了。在现实里面玩不开,而且即便是羞辱,在DS和SM实践中别人施加给你的羞辱也很难达到我期待的情景。尽管在现实中,别人也会提供你没有想到的惊喜,但是那真的太凤毛麟角。所以,在我看来,通过大脑发挥想象力而带来的快感比现实中处处受限带来的快感真的强烈得多,也更爽。在生活中的真实疼痛和所有生活要素都可以成为幻想的材料,源源不断,自由组合。关键是我有能力通过幻想获得真实的疼痛感和压制感,因此我觉得我的性幻想力量真的很强。而且,这些精神的东西并非空中楼阁或点到而止,相反,它们有能力对我的身心带来真实的冲击(比如能让我兴奋到可以维持整整一周不吃不睡的极端状态)。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在现实中找到一个我愿意臣服的主人真的太难。Ta的气场、气质、甚至眼神都必须对你的胃口,这是前提。另外一方面,Ta的言语,声音,每一个动作细节,都要符合你的期待,才有可能让你产生依附的期待,才会让你生出被羞辱的感觉。能够满足这么多条件的人,还是很难遇到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对现实中实现与性幻想同样高度的DS快感不太抱希望的根本原因。
Sub和Dom是具足的自在
因为Sub属性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我在日常生活中,也或多或少会带有这种气质和风格。比如我不喜欢别人温柔地和我做爱,我喜欢更粗暴的感觉。不过因为我的Sub属性,即便我喜欢这样,也不会开口去要求对方,否则就破坏了我的快感来源。所以我更多是通过事先选择,来让对方多少明白我的喜好。这方面确实是无法沟通和交流的,其实只要有一种压制和被压制的氛围,对我而言就已经是BDSM的实践了(芝麻社友情提醒:即便sub需要凌辱和强奸的氛围,并不提供实施凌辱和强奸别人的犯罪理由)。所以就我后来对DS和SM的了解,我发现作为Sub的我,在这点上应该也和M不同。就是我不需要事先约定好说我们开始搞BDSM,只要有那种氛围,我会主动进入那种状态,感到快感。
就这个而言,可以说我的Sub属性是自足的,即它作为一种本体论式的身份认同,可以独立存在,不需要通过与他人互动而产生。我不知道以SM为主的朋友们是如何感受的,但是对我而言,Sub和Dom真的就是一种自在,具有极强的独立性——你不会因为碰到Dom或S,就变成了Sub或M,反之亦然。我个人觉得switch在DS属性的人那里是不存在的,因为无论是dom还是sub都是独立于环境变化而存在的,是与生活和个人气质融为一体的,它无法根据对象而改变,也无法选择是否暂时抛弃这一属性。
我从小就在sub的状态里,我无法规定自己在什么时候是Sub, 因此我觉得24小时都是,因为它即是自我本身。我的这点不会因环境变化而变化,足以说明Dom或Sub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它可以脱离肉体,也可以通过肉体层面得到展现。我们可以在某一时段成为S或者M,但我们每时每刻都是Sub和Dom。所以作为Sub,即便现实里面没有能够配对的Dom,也丝毫不会影响我的属性认同或是我性幻想的张力。
这牵涉到我的一个观察:我发现,Dom和Sub 不会像S或者M那样在现实里积极寻找和自己对上号的一方,去将这种关系落实到现实性行为中。在我看来,SM关系有点像找炮友或一夜情,也即我有了这个需求,需要另一个人过来满足我。要是少了这个人,或频率不足,就不能得到期待的快感。正因为此,Sub和Dom难以组成俱乐部联盟, DS的主奴关系总的来说是反俱乐部文化的,很难形成快餐式关系。因为DS的主奴关系在精神层面的联结太深刻了,而且本来所有和精神有关的东西就不大可能是快餐式的(因为精神固有的由浅及深的绵延特性不允许)。所以SM在我看来,大致等同于另一种形式的身体性行为。
最后必须明确一点:有受虐性幻想,或接受受虐的不一定就是Sub或M。即便都幻想受虐,有些可能是人们在享受自己遭受折磨的过程中,产生了“宁死不屈”的英雄感,而非是由凌辱带来的快感。我在DS主奴关系和SM关系里的受虐实践中,享受的远不是英雄感,而是被全面压制下的屈辱感和被奴役感。尽管表面都在受虐,但是心理活动完全不同。有英雄感的受虐,我不知道是不是属于M的心态,但个人认为至少不属于Sub的心态。
渴望被“强奸”不等于邀请施暴
我在大学时候开始接触女权主义。女权主义会批判强奸和奴役他人的行为,但是我却私下会因为“强奸“的氛围而有快感,这在当时并没有给我造成问题,但在后来引发了我的不少思考。
大学时候,我理解的女权相对局限,当时我认为女权只存在于公共领域,是在外面和大家一起抗争的政治议题。我没能把女权,私领域以及自己的性联系起来思考,所以,我没觉得我当Sub的快感来源和女权诉求有任何冲突。但是后来当我更加深入了解女权主义后,就开始思考这一矛盾。不得不承认,直到现在,我还是没能想通为什么自己喜欢被强奸和臣服于人(尤其臣服于男性)的感觉。这种渴望,我在很小时候就有了,我感觉用什么所谓的心理创伤之类的理论都解释不通。
不过,可以肯定的说,我喜欢的“强奸氛围“并非是真正的强奸,而是那种由我规定的,符合我事先期待的,安全的,带有强迫氛围的”强奸“。只要有任何违背我的要求和意愿的,都不是在和我实践SM,而是在犯罪。需要知道的是,在现实生活中,百分之九十九所谓的”玩强奸“,对我而言都是真正的强奸。所以,即便sub或M表达出喜欢强奸的氛围,也并不是在邀请别人强奸Ta。
正因为此,那些不了解Sub和M心态的人,才会将我们口中对“强奸”的渴望看成是我们喜欢被(随便什么人)施行性暴力。这完全是一种与事实南辕北辙的偏见。遑论一切还应看我们的心情,我们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想要被这样对待,这得看我们当时有没有欲望去玩。我也有想要温柔的时候,也不是说一定要强迫感才行。从整个关系而言,我当然希望和自己在一起的人完全没有强奸或暴力我的欲望,而是以女权主义的方式,真心爱护我和尊重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快感形式,大多形式需要和他人一同探寻。因此,我们只能预先给对方说出自己的底线所在,但是探索和被探索是一个互动的过程。作为Sub,我的确无法说出自己的确切需求——哪怕自己知道,也会出于羞耻而不说。但是,只要对方是真正爱护我的人,Ta始终会慢慢和我一同摸索出我的喜好,而不会只是异想天开的以我是Sub为由来对我使用精神或肉体的暴力。调教是一种共同探索的过程。
BDSM和作为女权主义者的诉求
如果注意观察,会发现大部分SM的影像呈现的都是男S和女M,为什么会这样?如果单纯呈现BDSM的愉悦,应该是各种性别搭配都有,没有理由男S和女M的组合占如此大的多数。所以,无论是BDSM文化在公共空间的呈现时候显出的单一性,还是实践中男S满天飞的独占性,其实都是说明问题的。说明很可能男权文化对BDSM亚文化和实践施加了真实且巨大的影响。男权文化透过BDSM的偏好和实践塑造一种以男S和女M为主导搭配的欲望秩序。尽管并非BDSM的配搭和欲望呈现机械地复制了父权秩序,但从整体来看,我们不能忽视它的影响。
同样地,如果我们将眼光投向女S,则会发现影视里面那种穿高跟鞋和紧身衣的所谓女S,在我看来,纯粹是资本主义消费文化对女性的另一种物化,将女S当成符号。他们让看似干练的美女穿上男人喜欢的性感皮衣黑丝,再对男人进行“施虐”。这个情景真的很畸形,完全是满足男性的意淫。真正的女S不是那样的。真的女S首先应该对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天然确信和舒适感,而非处于被人凝视的,渴望满足男性需要的,急于从中获利的状态。她穿的应是她自己喜欢且感到舒适的衣服,有着她个人特有的举止和眼神。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她才有可能让我臣服。
说到底,其实我们无法弄清BDSM和父权社会的真正关系,从而很难给出一个女权主义者应有的统一回应。我们确实应该反对强化男权和统治模式的一切行为。但是,BDSM实践者们的欲望、心理状态和行为是否一定是男权社会的现实体现,这点值得商榷。因为我们是在这样充满支配的社会中长大的,所以出现与支配和反支配相连的心理欲望完全可以理解。但是,这不应该成为压制BDSM实践的理由。这个群体的快感的确建立在支配和被支配这一权力关系之上,但我们也有获取快乐的权利。当然,如果很激进的人愿意放弃自己在这方面的需求和快感,我也认为具有合理性。何况必须看到的是,用男权和社会的支配模式去理解BDSM,其实只是众多诠释版本中的一种。
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我认为,应该从对待男S和女M这种搭配的普遍性和单一性出发,去批判父权社会带来的影响。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尊重BDSM实践者寻求快感的权利。如人们仅仅是为了满足对方的性愉悦,而没有更多的经济或政治目的的话,这便不是暴力,不能与传统的权力关系混为一谈。我们不能将我打你,你压制我的行为一并看成是父权社会的产物。因为这样的逻辑也反过来表明,即正是因为我们生活在支配社会下,而且具有如女权主义一样的反支配的需求,所以才会将BDSM实践者正常寻求愉悦的行为看作是一种对支配关系的强化。有可能BDSM欲望本身并没有社会属性,而是因为我们在这样的社会中,由于具有女权主义诉求,因此我们才会用这一套理论去诠释BDSM的形式,认为它们偏向“暴力“。如果个人生活完全被意识形态绑架,我们也会失去自由。
因此关键在于将BDSM在社会上呈现的不符合自然规律的部分看成问题,去思考,去批判,比如男S和女M搭配呈现的垄断形态。但是,将对具体个人BDSM的实践的诠释和理解与意识形态的宏大叙事剥离开来,也需要给BDSM这种天生需求和欲望留下足够的空间。
为BDSM实践发声具有意义
就目前的政治态势而言,我觉得争取BDSM的权益和同性恋权益问题不太属于一个层面。同性恋涉及组成伴侣的可能性和家庭内部寻求权利的问题,而且由于大部分社会对此是明确禁止或有着道德禁令的。BDSM更多还是被看作私人性层面的事情。它可能在道德上会被视作瑕疵或污点,但它不太会影响到你的学业,求职和生活。对BDSM的污名化在当下并不是系统性或体制性的,所以我觉得BDSM不一定有出柜问题,并且周围人的接受程度貌似比同性恋高不少(例如就我观察,父母对儿女BDSM实践的接受程度远远高于子女同性恋的接受程度)。同性恋的问题在于同性恋身份已被政治化了,所以就平权方面而言,其意义与没有被政治化的BDSM不太一样。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需要为BDSM的权益做斗争。因为即便目前BDSM还没有进入到公共政治领域,但是它依然是被持续污名化和小众化的存在。如果能让更多人去思考BDSM,去敢于面对自己的欲望,那么它必然会对主流的霸权性文化造成冲击。只要能够形成冲击,给与人更多实现自己的自由和选择的空间,我就觉得抗争是具有意义的。